那天,我正在ebay上闲逛,一只编号a2 8909的lv中古桶包(noé)忽然以惊喜的姿态展现在我面前,就像29年前的某个夏日,杭州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同样以惊喜的姿态展现在我面前一样。
8909的意思据说是1989年9月,那是这只noé面世的时间,也是我上大学的日子。noé这个法语单词源自圣经中的noah,意为诺亚方舟。杭州大学,曾是我的诺亚方舟。
在买下这个旧包前,我特地搜索了lv的资料。资料记载,1989年louis vuitton在巴黎avenue montaigne 54号开了全球形象店。同样是那一年,它在全世界的分店达到一百三十家,初步形成了箱包王国的布局。
也就是说,当lv在四海八荒稳步扩张时,我正困守在古旧的余姚小城里一筹莫展。八八年没考上大学的我看起来全无用处。
事实上,很长时间以来,对我完全放养的父母从没设想过他们的女儿能上大学,因为她连高中都没考上,成了余姚低塘中学的一名插班生。可是世事难料,三年高中,我的成绩从四十多名,慢慢上到十名左右。
我清楚地记得,有个叫陆学武的同学在高三毕业留言本上郑重写道:“你原来不知道学习的目的,现在知道了。”其实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学习,只是厌倦了抄作业。
高中成绩的上升给家里带来了本不该有的希望,这使得后来的落榜变得尴尬。一天,爸爸正准备出去钓鱼,无所事事的我看他在磨鱼钩弄鱼线,便趁机蹲在旁边,讨好地跟他说话。我爸对我一贯溺爱,唯有那次,他排列着白色的鹅毛管浮头,沉默不语。我在茅所长的沉默中感觉到自己成了麻烦。为了减少他的烦恼,便去报了余姚城里的复读班。
余姚以姚江为界,一水双城,城分南北。我总是骑车从城北候青门附近的家里出发,沿新建路一直向南,经过姚江,再沿南滨江路向西,在与龙泉山一江之隔的一幢矮楼里听课,解题,测试,改错,周而复始。心情好的时候,会弃车步行,多绕几脚,经过舜江楼爬上藤缠蔓绕的通济桥。那个时候,通济桥上雍正年出世的浮雕莲枝偶尔会看见一个面带菜色的女学生从它边上跳跃地跑过。之所以要跳要跃,是因为和很多古老的拱桥一样,这座三孔两墩的老江桥每一个石阶都很宽,对我来说,跨一步太大,跨两步太小。
复读的日子非常沉默,班里挤满了前途未卜、世事未通的少男少女。大家基本不聊天,也没有时间打量对方,直到有一天,上课途中插班进来一个男生,百忙中我扭头看了一眼:瘦高,头发蓬乱,靸着鞋,肩上甩着一只褪色的军用书包。
他叫李郁葱。
李郁葱是班上惟一有气质的人。屌丝气质。他坐在我后面。
他给我看他写的诗。这些诗随意地涂在一本横条作业本上。粗糙的纸,摸上去有模糊的纹理。回忆让我恍惚,我一度又以为那些是有颗粒的褚黄色信纸,又或者是旧式的手纸。
默默地看完,默默地还给他。我想我肯定没说赞美的话,因为他后来不再给我看了。
李郁葱只停留了一段时间,很快,他说他要去杭州了。我哦哦了两声。杭州我不熟。
我并不关心李郁葱去了哪里。那时候,我正纠缠于《恐龙特急克赛号》。特兹和格乌都很帅,不知道到底该爱谁。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准备。人间大炮,放!
89年的高考顺利通过,我的成绩是复读班第一名。去拿成绩单时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面,车轮轻快,我爸和我对每个一闪而过的路人都送上了笑脸。
89年是很特别的一年,杭州大学新闻系89级的招生名额最后定为十五人。我是十五分之一。
爸妈帮我准备了所有他们能想到的生活用品,一部分放在深棕色的新皮箱里,一部分放在土黄色纸箱里。纸箱外面绑上了长长的细布条。这个红色的布条前年搬家时还见过。我这里没有断舍离。
同样复读了一年的高中同学阿杨来跟我结伴而行。她的妈妈用扁担挑着行李。阿杨上了政治系,我们都欢天喜地。
来接新闻系新人的是四年级老生,郭晓伟和郭庆。其中那个地阁方圆,十指纤纤的,叫郭庆,杭州本地人,态度和霭,说话牛逼。他让我对高年级充满了敬畏。
刚进校门的我充满慌张,好奇和莫名其妙。这种莫名其妙一直跟随着我,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在大学里要干什么。
父母安顿好我的用品就回余姚了。在12幢111室,我看到了跟我穿着同款白色萝卜裤的詹细霞,仿佛看到自己。倪冰看起来严肃认真,笑声却清脆悦耳。薛琲娜和她的名字一样洋气,脸蛋惊艳,处事老练。我的上铺冯霞则人高马大,谦逊可亲。
同学见面会在新闻系教室。十男五女,围坐一圈。偷看对面,一众牛鬼蛇神。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些没有踩着鞋帮走路的男生,也同样都是文学青年。
我们的班主任黄旦老师人瘦如竹,他字正腔圆地说了很多话,我都没有记住。正想走神,忽然听到他的字正腔圆里带上了气愤:“有的学生语文成绩只有79分,也硬塞了进来!”我后来几年都没敢正视黄老师的眼睛,跟这句话有关。我高考语文79分。
当然了,新生活总归还是新鲜而快乐的,特别是每天早上二两一个的大刀切,肥美丰满。晚上熄灯后,我们在杭州姑娘冯霞的教导下热切地学说本地话:二两饭!刀切馒头!!声音里充盈着口水。
我知道了杭大的里面分东二楼西二楼西三楼,我听说了杭大的外面有文三路文二路文一路。我也很快认清了我的男同学们:高瘦尖的是崔予缨,高瘦扁的是施扬。高圆的是刘曦,矮圆的是茹竞岩。黑瘦而眼神忧郁的是李建平,黑瘦且目不斜视的是张奇志。林煜声音柔软,黄浩泳皮肤白皙。陈百磊生得十分清秀,郑仲晔长得有些嶙峋。
虽然一切在熟悉中,但周末走出校园,世界还是比想象的复杂。我后来每次对沉淀如泥的89年进行挖掘,都会想起在风中瑟瑟地站在体育场路的某段,和细霞肩并肩,焦虑且茫然地看着公共汽车们开过来又开过去,不知道哪边才是杭大的方向。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思乡心切的我匆匆回了一趟老家。再回来的时候宿舍里气氛古怪而哀伤,她们说,冯霞没了。
对于杭大新闻系的十五个新生来说,有些人生刚刚开始,有些生命已经结束。
直到现在,我的杭州话只限于“二两”。
冯霞不在了之后,倪冰成了我的上铺。一切很快被淡忘并抹去,惟一留下来的,是我的青春在胖刀切的加持下,一天天滋长,在这艘诺亚方舟上,度过了最安全最有序最值得纪念的时光。
二十多年后,一只89年产的驴牌老花触动残破的记忆,让我想起并记录了以上这些。卖家设了一口价,我默默下单,付款,走人,等待usps的小哥把它丢在家门口。
没有人知道我要这个旧包的真正原因。
收到桶包的那天,时间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摸着包上那些被前主人用过的痕迹,仿佛看到青春期的李郁葱,甩着一只叫做“noé”的驴牌包包,以屌丝的姿态,穿街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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